第19章

陈景明仰头看向他。

姬央却越过永安十年秋的天光,再次看见了乾元二十三年的秋闱。一张张年轻的脸,躬身拱手时意气风发,他们在渭水边流觞,也曾联袂登高而歌。

那些人,如今大多做了鬼。

“程大司空其人,”姬央慢吞吞地笑了,声音轻的就像是浮动在梁下的灰尘。“他向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西域征战需要良将,各地藩王制取消后,地方上也需要良吏。所以,他必然会一力主张广开言路,从寒门子中选拔贤能。”

陈景明倾身向前,略有些疑惑地反问道:“学生以为,法师不喜这位程大司空?”

“当然谈不上喜!”

姬央想起被永安帝秦肃以方天画戟斩裂的八皇子秦阆,忍不住咬牙恨恨。连带地,他也恨着秦肃身边的程怀璟许多年。

或许是永安十年的冬雪太寒,佛寺内的晨钟暮鼓到底没能穿透这浮世浮城,姬央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于私,我从不喜这位权倾朝野的程大司空。但是于国而言,他是国家的肱骨,贫僧……敬佩他。”

陈景明默然。

前头渌帝死后,女主旻皇后执政,渌帝九子夺东宫正位,渌帝长兄、光帝独子秦肃也在江南起兵。一共十位秦氏皇家子,逐鹿于秦岭潼关,最终胜出的是秦肃。

于姬央而言,王事太过扑朔迷离。秦家王室子众多,偏他择的那位,最没有盼头。

“西域据闻有三十六国,但实则远不止。”陈景明再次岔开话题,沿着应天舆图内记下的标注,仔细地厘清记忆中脉络,分辨与姬央听。

“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侧接汉隔以阳关、玉门,西侧限于葱岭,按照光帝寅春年间的舆图,此地界为西域。高昌国国力昌盛,其下有龟兹、焉耆、若羌、楼兰、精绝、且末、小宛、戎卢、弥、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车、疏勒、尉头、温宿、尉犁、姑墨、卑陆、乌贪訾、卑陆后国、单桓、蒲类、蒲类后国、西且弥、劫国、狐胡、山国、车师前国、车师后国、车师尉都国、车师后城国等国,除此之外还有乌孙、大宛、安息、大月氏、康居、浩罕、坎巨提、乌弋山离等十几西域国。”

“自葱岭以东,流沙以西,乃大月氏雄踞之地。大月氏国据说位于那密水和妫水一带,越过葱岭,途径西域,贸易十分繁华。大月氏国国主与我朝帝君素有往来,当今圣上夺位时,亦多曾得其鼎力相助。”

“出了玉门关后,大军第一处到达的是蒲类海。蒲类水域浩瀚汪洋,绵延足有八百余里……”

陈景明搁下茶盏,口若悬河。这些资料都是他翻遍了寺内藏书,又经他自个儿反复勘误得出的,再不能有错处。——倘若真有错,那也是光帝年间到现在隔了三十余年都没人再去西域勘验过舆图,须扼腕叹息。

姬央缓缓地吹开茶面,耳内听这少年人滔滔不绝,起先不以为意,到后来却心底剧震。他从十七岁至今,每年都咬牙切齿地恨着当今永安帝,也恨着程怀璟。对于死了的八皇子秦阆,他十年念念不忘。

他竟忘了,最初……在最初的最初,在还没遇见秦阆之前,他跪坐于家族一众长者前,曾脆声道,我愿为栋梁材,我誓要做那庙堂器。

五岁的孩童,一鸣惊人。

家族送他入宫,与八皇子秦阆做了伴当。朱红色高墙围筑,他渐渐忘却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想要一份荣耀。

家国河山,士之终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