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有没有让他们骄傲过呢?哪怕两秒钟?
这个问题她好想问,一度不敢问,怕得到否定答案。
好在眼下不需要问了。
赶在上一句问话的落尾,杜家母女不约而同闭上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往前一扑。
形同飞蛾扑向火,她们一致决定不要成为杜衡的把柄,于是有意识地让毒针、让匕首割破她们的皮肤,刺入她们的双目。而后从头到脚覆盖上古怪的疮包,燃起幽绿色的火焰,在短短十秒内由活生生的人化作一堆腐烂不成形的皮骨浓浆。
杜衡脚下一个用力,整个人狼狈摔地。
异能者反应不及,瞪大眼珠:“她们、她们疯了吧!不是说控制住了吗?”
是啊,明明保证用异能控制思维洗过脑,没想到还是出岔子。贺闻泽那家伙果然靠不住,这次合作后,就想法子除掉他好了……
令人始料不及的变故突生,卫春元刚想把握时机救出杜老爷子,殷良好似看破意图,唇边挂着标志性的浅笑,指使众人看好仅剩的人质。
两人各怀心思,谁料顾海洋横空出世,举枪对准神智不清的老人。
随着一句‘杜衡,这条命算我欠你的’落下,巨大的枪鸣声响起。
十米外的杜老爷子眉心中枪,犹如慢镜头般缓缓倒下。
自此,双方开始交战,场面全面失控。
杜衡跪伏在地,还没从妻女的死中回神,单单听到一个突兀的‘走’字,就被狠狠推了一把。
周遭景物一阵颠倒,他的视野骤然拔高,低下眼,甚至能看到两条竖立的腿。
这不是他的身体……
下秒钟,杜春元悄然出现在他身旁,拽着他跳上一条编织毛毯。
“上来!快!”
“还能上几个?”
“最多两个!快点!”
“坐好抓紧,我们要走了!”
简单的言语后,毯子腾空而起,往既定计划的反方向飞速行驶。
夜风呼呼拍在脸上,杜衡猛地回头望去,只见国道上一片绿光枪火疯狂交织。隔着好长一段距离,隐约还能听到顾海洋苍劲有力、血性十足的吼叫声:“士兵的荣耀来自任务!记住,这是你们当兵生涯中最后一个任务!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国防部长安全撤离!”
同一时间,身边有人低吼:“他们开车追上来了!”
“抓紧了,我加速!”异能者的声音混入风中,操纵毯子上下左右,疯狂翻腾躲避射击。
其他几名武装队员不甘示弱,左手抓着毯角,右手持枪,与追兵们展开新一轮生死激战。
杜衡承受着交换身体的副作用,头疼近裂,思绪混沌,昏昏沉沉仿佛醉了酒,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画面与片段。
他恍惚看到自己的婚礼,在落后的小镇里举办,红彤彤的喜字和灯笼琳琅满目;
“宋曼。”他藏起吵闹的心跳对妻子许诺:“我会好好照顾你和爸妈。”
看到女儿的降生,在深夜洁白的病房中,皱巴巴的脸蛋隔着玻璃,又小又红嫩;
“这就是我的女儿,我们的女儿。”他握拳抵在唇边,努力柔声向孩子保证:“我会做个好爸爸,让你快乐健康。”
紧接着想起自己的父亲;
当年他下乡体验生活、深入民情前,正值父亲确诊中度老年痴呆,医生叮嘱儿女多多陪伴照顾。
他是家中仅存的独子,在工作与家庭两厢徘徊时,是父亲一句‘去吧,谁叫国家需要你’拍桌定案,送他上了火车。两年后,他重回邵京,父亲的病已经发展到重度,压根认不出儿子,还喜欢翻来覆去嘟囔那句:“我不用你,国家需要你。”
如果刚刚他还保持清醒,面对那种场景,又会说什么呢?
杜衡久违地想起吴澄心,想起她被鲜血淋漓地推进手术室时,紧紧捏他的袖子,挣扎着交代诸多政事。
他想起初次与顾海洋的会面,想起对方的警卫兵,连带着想起成百上千个面目模糊的武装队员,然后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们死了。
不是已经死去,就是即将死去。
而且究其死因,十有八i九都源自他。
三分钟转瞬而逝,换身异能效果褪去,沉甸甸的负罪感外加颠倒飞行的魔毯,令杜衡几欲呕吐。
但他迅速恢复冷静,整理好眼前的情况:
顾海洋为提高他安全撤离的成功率,不惜亲手射杀痴呆老人,趁乱掩护他、春元与几名特种兵换身逃跑,自己留下善后。
半路跳出的拦路虎不好糊弄,大约察觉陷阱,开着车穷追不舍。
偏偏「魔毯」的缺陷在于重量,重量越大,耗能越大,速度越慢,持久度自然比不得武装车。
想通这点,杜衡有了决断:“春元,我该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
卫春元诧异,没能发出疑问,杜衡继续道:“我会在他们找到前自杀,你不能再去扶风镇,以免暴露镇里其他官员家眷。”
“可——”
“没有可是!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风吹起他的鬓发,杜衡眸光锋利,言辞无比严肃:“我要你带着他们藏身,绝不能落到反动派的手里,同时传递消息,告诉吕副部长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务必拖住政变,直到异种疫苗成功研发后才能爆发;提醒所有政员防备偷袭,抓紧时间做好迎接新倒计时和社会变革的准备。”
“再把我和顾海洋为降低内乱风险,誓死不开放军械库,因而遭到残害,连家人——尤其无辜的女儿与年迈的老人——都死无全尸的事大肆宣扬出去。”
“另外以我们的名义,把我和顾海洋管辖的1/4武装力量交给吕副部长,1/2下派到各个基地。记住,他们的第一任务是阻止军械武器的外泄,第二保护群众,第三才是在必要时启用武力镇压反动派。”
这样一来,叛国贼杜衡必将以全家惨死的结局激起政员内部的愤怒与惊惶,说不准还能让民众认识到,部分反动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本性,从而实现舆论逆转。
而一旦杜衡这个官方代言人的口碑回升,哪怕革命爆发,异能者们姑且不论,数目更为广大的普通人一定能切身体会异能者的破坏力有多大,枪械重武器的破坏力又有多大。届时,他们终将醒悟官方这支集平衡与保守于一体的力量的存在必要,进而理解官方对军械库的严格把控。
接着,吕长虹暗中领导普通民众以罢工的方式反抗暴动,异能者对外承受高级异种的压力,对内需要迫切普通劳动力解决战线后方的琐事、需要专业机构处理不容忽视的资源供给与调配等问题。只要双方有意争取和平合作,革命仲有落幕时。
——没错。
末世降临,旧的集中政权跟不上时代,注定要淘汰。这个国家内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杜衡在阻止革命,反对变动,可实际上,他拼尽所有,目标只在为必要的革命打好坚实基础,最大程度减少内耗而已。
为此他竟不惜献身,不惜赌上全家人的性命,把自己的想法落实彻底……吗?
魔毯一个侧转,散乱的流苏拂过眼角。卫春元自下而上地看着杜衡,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并没有那么了解这位敬爱的杜部长。
他几乎想问,这些事,你是在今夜遇袭之前就想好的,还是临时起意?
如若是前者,岂非代表着杜衡把自己的妻女父亲都当作棋子,早早划入计划中?
那他还是那个最看重家人的杜衡吗?
可转念一想,昔日选择用人命填广海的杜衡,跟如今放弃亲人的杜衡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本就是这种人,冷酷而理智,时刻以大局为重,堪称天生的政客,无论对自己对家人,都保持着同样的残忍。
他们费尽心机地保他生,送他走,谁知他不声不响为自己备好了死的结局。
卫春元多伶俐圆滑的人,此时却不由得苦笑:“部长,您壮烈的计划里,难道只有我没有戏份吗?”
杜衡沉沉望着他,终是给出五个字:“你得活下去。”
说完,他松开手指,意欲坠落。
不想卫春元伸出手,借着魔毯低飞,又把他拽回毯上。
“抱歉,部长,我做不到。”
顶着杜衡皱起的眉,卫春元俯身躲过一根毒针的袭击,神情遗憾但坦然:“作为秘书,我的确跟着您学习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自己是您肚子里的蛔虫,已经完全掌握您的想法和手段,哪怕您不幸牺牲,就如您接过吴部长的重担一样,我也能承担起这份职责,出色的完成它。”
“但直到刚刚我才发现,我错了,完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