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写《史记》时,距离这个上甲微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近1600多年;在《史记》成书后一千六百多年,大明又找到了上甲微这个人存在的真实证据,这是贯穿了历史长河的回应。
“陛下,臣劾申时行以文乱法,以儒窃柄,请革罢官身,褫夺功名。”张居正见沈鲤说完了正事,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冯保俯首说道。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一片寂静。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得意门生,履任松江府后,出过两次差错,被两次官降三等,成为了五品郎中,但这两次,都不是申时行的错,松江府的事儿,申时行做得很好。
申时行入阁,做首辅这件事,基本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的共识,结果现在,内阁首辅,直接弹劾申时行以文乱法,以儒窃柄,内阁首辅对自家门人,如此严厉的指控,显然申时行又犯了大错。
朱翊钧打开奏疏看了两眼,里面的内容,张居正找皇帝沟通过,皇帝明确表示不同意,但张居正依旧要走弹劾流程。
申时行的确是个五品官,户部郎中,但他作为地方要员,任免都需要走廷议、廷推的流程,不是张居正说要罢免,就可以罢免。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先生,朕觉得他那本奏疏,说的没什么问题,没必要扣上如此大的罪名,也不至于就闹到革罢官身,褫夺官身的地步。”
张居正再俯首说道:“申时行所言,动摇社稷之根本,臣请陛下察奸佞祸国之实,早正典刑,以安社稷。”
“好了,奏疏传下去,让廷臣们都评评理好了。”朱翊钧看无法说服张居正,就把之前的一本奏疏拿了出来,传阅了下去。
廷臣们挨个传阅之后,才知道为何张居正会如此大动干戈,自己发动对申时行的弹劾了。
申时行当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
申时行这本奏疏,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新政这么搞下去,大明要亡,把大明要亡直接归罪于万历新政,这日后春秋论断,士大夫们少不了要叨咕几句,明实亡于万历了。
而且,申时行,讲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诅咒老朱家的江山要亡,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佞臣了,以往遇到这种佞臣,夷三族过于暴力,诛九族就正正好。
文华殿里非常安静,大臣们都开始装糊涂,没人表态,这是皇帝和元辅之间的分歧,轻易参与进去,恐怕有飞来横祸。
王崇古的样子,看起来,都快睡着了,连一向爱凑热闹的礼部右侍郎李长春,都看出了气氛非常凝重。
张居正站直了身子,端着手说道:“陛下对他太纵容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先生要求的过分严苛了,他说的有道理,为什么不让他说?先生,他要是胡说八道,朕让南衙缇帅骆秉良抽他几个耳光,他说的对,朕如果处罚他,岂不是等同于朕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先生说,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陛下…”张居正有些无奈,陛下在讲歪理!
这话的大前提就不对,皇帝和臣子能放到一起相提并论吗?
臣子说的对与错,可以扯他两巴掌,皇帝做的对与错,没人可以扯皇帝两巴掌,妄议乘舆(皇帝)者绞,这就是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基本框架。
但如果跳出这个框架来看,陛下这话说的又非常的朴实无华,很有道理。
申时行的奏疏里,从商品经济开始谈起。
眼下的松江府,尤其是松江府的上海县,因为九省通衢之所在,已经完成了商品经济的蜕变,商品经济高度发达,把松江府打造成了一个比烟花世界更加绚烂的风月之地。
走进松江府的各种商行,里面的陈列的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商品化后的世界里,利润拥有了极其惊人的力量,他推动着每一个人,走向了每一块有利可图的地方。
矛盾说告诉申时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高度商品化的经济,给松江府带来了无限的活力,同时也制造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现象,利润的巨大力量,让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商品,只要有利可图。
人本身、人的血肉、性、知识、政治活动、权力、法律、道德等等,全都是商品经济之下的商品之一。
对于大明而言,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申时行从两个方面解释了这一现象,第一个是松江府已经成为了万千娼妓云集之地,这里有万国美人、有扬州瘦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有画舫、有书寓等等,吸引着四方达官贵人和富商前来。
申时行屡次禁止,而不能绝其糜烂之风。
除此之外,人本身也是一种商品,出售劳动力这件事,已经不是申时行第一次谈及,而这一次,申时行没有老调重弹,而是说起了松江府卖血为生的穷民苦力。
大明解刳院研究出了血型和输血,各地惠民药局的医倌为了治病救人,会准备各种血型的血液,产妇大出血、外伤等等都会用到,但是很快,各个医馆也开始收买血液,而一些穷民苦力,衣食无依,只能卖血为生。
这是申时行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儿,哪怕是不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孝经,因为生活所迫,出卖身体一部分换取金钱的行为,在申时行看来也是大逆不道的。
这毫无疑问是国朝的过错,让人卖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填饱肚子这件事,是朝廷失职。
除此之外,连道德也可以作为货物的一种,那个赵南星回到了南衙后,大肆叫嚣他被宁远侯打过,走到哪里都颇受追捧。
旧的秩序在崩塌,新的秩序在建立。
商品经济的高度发达,让现在的松江府出现了两种规则并行,一个双重结构的世界诞生了。
一种是大明朝廷的君臣官僚规则,一种是商品经济下的规则。
商品经济的规则,正在脱离朝廷的掌控,成为逻辑上自洽、经济上自足、负责各类具体事务的自组织门庭,相比较过去的宗族,这些工坊、商行、商帮、商盟,更加严密,且不依靠血脉扩大。
脱离掌控,自立门庭的商品经济规则,表现的越来越强劲,甚至有取而代之,进一步坐大的可能。
如果大明整体从小农经济蜕变到了商品经济,这种自立门庭的商品经济规则,就会把旧的秩序彻底代替。
大明朝廷,何去何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又该如何自处?如果为了自己的权威,倒行逆施,打断这种改变,会不会引来广泛的反对?
申时行的奏疏,就说了这么一件事:万历维新,从小农经济完全蜕变到商品经济的那一天,就是大明王朝实际灭亡的那一日了。
新兴资产阶级,现在广泛支持开海,但同样,他们会吹响大明帝国覆灭的号角声。
五十年可能不太够,但一百年,这股力量,就会足够的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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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倒是觉得申巡抚有点乐观了,一百年能走到那一天,需要万夫一力,齐心协力的去做,政策的风向没有巨大的改变,才有可能,历史总是反反复复,申巡抚还是想的简单了些。”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十分确切的说道。
怕什么怕!他这个老朱家的皇帝都没带怕的,张居正反倒是怕了!
朱翊钧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申时行有些过分担心了,不必杞人忧天,大明很难看到那一天。
商品经济之下,利润的确可能代替皇权,但利润完全代替皇权有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