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二章 铁骨铸海无万世,纲常重论有新天

解刳院领衔的蛔蒿种植培育已经完成,蛔蒿的花枝干燥后,加入蜂蜜调和中和苦味,加入一点点的方糖,制作的宝塔糖,已经开始分发到了京营、工匠等官办学堂之中,给孩子们打虫用。

过去的砒霜打虫,正在被逐步的抛弃,砒霜这种剧毒之物,各地的纯度不同,画出标准来,反而是害人,只能依靠经验。

这年代喝生水、溪水非常的普遍,缺乏有效消杀手段的当下,抵抗力更弱的孩子,喝了生水和溪水感染蛔虫的几率极大,所以每年固定时间打虫,孩子们领宝塔一样的糖,就成了共同的记忆。

这些都是大量白银流入和开海之后的善。

大明皇帝、朝堂、士大夫们、乃至走卒贩夫,已经逐渐意识到‘笑贫不笑娼’这种糜烂现象的负面影响,这种道德失范不仅加剧了社会分化,也损害了社会凝聚力,甚至损害了大多人的利益。

对于道德失范的反思已经开始,而反思,就是道德重建的开端。

道德重建,对贫困者态度会转变、对非法职业的容忍度会降低,人们会再次追求公平公正的道德。

这就是大明皇帝、万士和、沈鲤总是在强调的自我纠错、自我调解、自我修复、自我治愈的能力,理论上,这种纠错能力越强,社会的韧性越足,面对各种危机,越能游刃有余,甚至不需要朝廷的过多干涉,就能自我修正。

当然得了大病,还是要对症下药,硬抗,越拖问题越大,在道德重塑的过程,朝廷必须履行自己调解矛盾的职责,事实上朝廷明公,从一开始就对道德失范和道德重塑是有预期的。

张居正为首的内阁,从张诚、张进二人没有圣旨就抽分了到月港的大帆船开始,对金钱如何影响大明,就有了十分深入的讨论。

“陛下圣明。”冯保没有反驳陛下,但在他眼里,大明贱儒们只盯着恶去批判,这根本不是陛下的错,也不是矛盾说所引起的,大明读书人鸡蛋里挑骨头、为了批评而批评的臭毛病,不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而是数百年了。

这就是个老毛病,可不是万历维新带来的新毛病。

“陛下,京师师范学堂的祭酒宋善用到了。”一个小黄门走进了通和宫内,奏闻了有臣子拜见。

“宣。”

京师大学堂的工期只有一年,马上就要开始春季招生,招生的主要目标还是一些个在京师找不到太好出路的举人,第一期招生大约有五百人左右。

大明每科进士考试,是五千人争夺300名进士名额,哪怕是万历年间进行了两次扩大招生,依旧只有400名,其中还有五十名算学进士要考取格物院或者到皇家理工学院任教。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金榜题名是少数,名落孙山才是多数。

京师大学堂的招考有着非常严格的标准,学制四年,学满后要到各地任师范学堂的祭酒、教谕、学正,所以对于人员的遴选,也是比较严格的。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宋善用的步履间带着沉稳与从容,进门便规规整整的行了五拜三叩首的大礼。

和朱翊钧想的略有些不同,年逾五十的宋善用,面容清癯,额间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宛如书卷,身形颇为瘦削,久坐讲学的岁月,让他的腰身有些僵硬。

他的面容有些愁苦,天雄书院的十八年,地方豪右的敌视、私塾的嫉恨,再加上弟子们的期望,这一切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于其中,动弹不得。

哪怕是没有徐成楚查他的贪腐案,他也有点撑不下去了。

“免礼,坐下说话。”朱翊钧没有为难宋善用的想法,宋善用的确是个罪臣,但朱翊钧给他升了官,循吏还是太少,不够用。

宋善用坐下之后,犹豫再三,显得非常挣扎,就像是过去十八年,在贪还是不贪之间挣扎,在妥协还是不妥协之间挣扎,他最后还是俯首说道:“陛下,臣斗胆,这丁亥学制浩浩荡荡,但是臣恐怕这丁亥学制,有头无尾,无法善始善终。”

“这丁亥学制还是太贵了,数以亿两白银的投入,要维持也要数以千万两白银,朝廷恐怕很难负担。”

讲实话,比讲假话要难得多,什么时候都是如此,三分钟已经很厉害了,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宋善用没有睁着眼说瞎话,而是选择了实话实说,贵是他看到的问题。

宋善用很担心,害怕这是大明皇帝的好大喜功,毕竟皇帝总是活在一个周围所有人共同努力,营造的谎言世界里。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点头说道:“朕知道,九龙大学堂,每一期都要六百万银投入,历时四年,这各地师范学堂,哪怕是有势要豪右捐赠,一年也要三百二十万银,这加起来就快一千万银了。”

“朝廷去年岁收也就4100万银,九边军饷加上京营、水师,要用掉1200万银,这一个学制,一年要千万银,甚至更多持续投入数十年,现在朝廷还在修驰道,对朝廷而言,是一笔十分沉重的负担。”

“幸好,现在大明真的有了金山银山铜山铁山,倭国的银山、金池的金山、吕宋的铜山,大铁岭的铁山,能够撑得住朕的胡作非为。”

“陛下…圣明。”宋善用这句圣明,不走心,有些犹豫。

因为宋善用还有一句实话,他知道自己不该讲,所以没讲。

朱翊钧露出了一抹笑意,他知道宋善用为何犹豫,大明臣子们都对丁亥学制歌功颂德,是仁,是善,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唯独没人敢讲,这丁亥学制,挖的是帝制的最大根基。

你搞普及教育,开启民智,万民开智,你皇帝还想坐稳皇帝?

自古以来皇帝要的就是长治久安,是万世不移,只有把教育完全垄断在少数人的手里,大家一起分赃,才能做到长长久久,皇帝和少数的读书人一起维持稳态的秩序,直到总崩溃。

万民开智的结果,就是造成结构性的政治危机,专制、独权会被广泛反对,最后形成社会共识,普及教育会为制度的变革,提供了思想土壤和人才储备。

“陛下…”宋善用被皇帝笑的有些头皮发麻,他觉得陛下已经看穿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实话。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果然,宋先生不被大名府势要豪右所喜,其实就是心里藏不住事儿,你这话没说完,朕也清楚,但治儿背朝代歌,黄虞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三国晋,晋后南北分;隋唐五代宋,元明传今日。”

“从没有万世不移,宋先生有闲暇时间,可以读一读阶级论的第三卷。”

宋善用显然没读过第三卷斗争卷,里面把这些都说的非常清楚了。

“臣遵旨。”宋善用长松了一口气,他就是个教书匠,他就是担心陛下不清楚这些,被身边人所蒙蔽,反应过来又要翻烧饼罢了,对于帝国的命运,也用不着他去远谋。

既然陛下知道丁亥学制刨的是皇权的根儿,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陛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朱翊钧和宋善用谈了很久,主要是京师师范学堂的一些问题,比如是否还要教授传统儒学,这一点朱翊钧仍然认可儒家的学问,但诸子百家也要教,理工科类也要教,而且理工科是主要科目,学生的遴选也是要考算学。

有些算学题是逻辑题,考察的是学子的逻辑。

宋善用从皇帝这里找到了确定性,这丁亥学制既不是好大喜功,也不是心血来潮的轻举妄动,而是把一切代价都考虑清楚的谋而后定,这就是宋善用面圣的主要目的。

而皇帝,也从宋善用身上,找到了确定性,这是个肯说实话,而且很能干的循吏,丁亥学制涉及到了大明未来数十年的政治走向,马虎不得,而师范学堂学子要奔赴各地培养更多的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