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二回 函关道躬身亲觇敌 青城宫会众勇缚虎

武德三年七月初一，唐帝李渊诏秦王李世民督七总管二十五将，合各路兵马计十五万，出潼关往东都进发。时突厥处罗可汗暴毙，启民可汗余子莫贺咄与泥步设争夺汗位，致使突厥陷入内乱，而河北夏王窦建德托词幽州罗艺举兵犯境，仍于唐、郑间持中立态度，故现如今，王世充合纵之策，算是彻底落空，他还需独力应对秦王大军。至二十日，各路唐军已陆续过函谷关，抵新安县，连营下寨，宿于荆紫山南，兵锋直逼洛阳，王世充闻之，当机立断，于加强襄阳、虎牢、怀州守备同时，自将大军，以左辅大将军杨公卿领左龙骧二十八府骑兵、右游击大将军郭善才领内军二十八府步兵、左游击大将军跋野纲领外军二十八府步兵，计步骑精锐三万，出洛阳前去应敌。

这一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杨玄瑛随李世民、李靖、红拂等查探地形，一行人登上荆紫山远眺，只见此新安县城，有秦岭障于南，黄河阻于北，东西狭地，扼咽函关古道，屏卫河洛平原。众人观了半晌，李世民忽然面东遥指，说道：“再往前过了慈涧，便是一马平川。据闻王世充将兵三万西进，看来还是欲借此地泥丸封关之势，阻我大军东征。”此刻，远处依稀还可辩出北邙山西岭轮廓，杨玄瑛瞧着，正唏嘘不已。大业九年，杨玄感起义于黎阳，她随其兄首登邙山，义宁二年，李密决战王世充，她随魏军再登邙山，可两次洛阳攻防战，皆以惨败收场。有因必有果，有始必有终，一番流转轮回，不料如今她又将随秦王三返邙山，看来这有生之年，是必须迈过洛阳这一道坎，想到此处，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于是上前说道：“此次洛都之役，天下之得失成败所系。不过当年魏王以关东百万众攻之，久攻不下乃至败亡，此殷鉴不远。未知秦王今用何计破之？”李世民似乎胸有成竹，笑道：“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洛阳城坚壁厚，王世充之卒善战骁勇，非强攻可破。但我兵多将广，当围洛阳，断其粮道，打其援兵，折其羽翼，拔其爪牙，陷洛阳于孤城绝境，日久必可溃城中士心，令其不战而降。”士气盛而不骄狂，斗志旺而不急躁，当初金墉临战军议，李密若取裴仁基、魏徵所献之策，如此戒骄戒躁，何至覆亡，杨玄瑛听得此言，不禁宽心。

两人正说道此处，骤见一名校尉奔上山来，气喘吁吁说道：“秦王，屈突将军与殷将军拿下尉迟恭，囚于军中，启奏秦王诛之。”诸人闻言，惊诧不已，李世民忙问道：“敬德何罪当诛？”校尉答道：“适才寻相、张万岁叛走，二位将军疑尉迟恭亦生异心，故请诛之，以绝后患。”李世民眉头一皱，说道：“这两人实在糊涂，怎如此鲁莽行事。”说话声中，他已匆匆奔下山去。

李世民等一众人赶回营中，刚过辕门，便见行台左仆射屈突通使校刀手绑缚尉迟恭就于法场等候，而尚书殷开山已迎上前来奏道：“刘武周下降将寻相、张万岁携其部百余人潜遁，卑职已遣人去追。”李世民一点头，问道：“寻、张叛走，与敬德何干？”殷开山说道：“尉迟恭初归国家，情志未附。此人勇健非常，絷之又久，既被猜贰，怨望必生。留之恐贻后悔，请即杀之。”李世民当即反问一句：“敬德若怀翻背之计，又岂会落于寻相之后？”殷开山一愣，无言以对。而此刻，李世民已径自走到尉迟敬德面前，将他扶起身来，一面亲自替他解绑，一面说道：“丈夫以意气相期，勿以小疑介意。我终不听谗言以害忠良，望敬德体之。”尉迟敬德本吹嘘瞪眼，一副怒不可遏之貌，可如今这般获释，意料之外，还教他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不过李世民见他沉默不语，便又令人取来金银，说道：“若敬德去意已决，我也不作强留。今以此物相资，聊表一时共事之情。”李世民不计前嫌，礼贤下士，教人钦佩折服。毕竟伊尹佐成汤，吕尚事文王，难得风云际会，托身明主，以为辅弼，亦天下有志之士所盼，尉迟敬德听到此处，终为李世民拳拳之意所动，感激涕零，伏地而道：“蒙秦王不弃，某愿效犬马，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军中一场风波到此总算平息，至于寻相、张万岁二人，追捕者于新安一带搜索半日未果，李世民料其难成气候，无伤大局，也就不在理会此事。

及翌日平旦，又有探马来报，王世充率步骑三万，抵新安县东，营于慈涧，下寨构筑工事，看这情形，是欲将唐军堵在函关古道之内了。新安山高岭多河谷碎，虽有十五万大军，可谷壑中兵马铺不开来，人多也是枉然，故欲攻洛阳，必须先破慈涧，李世民闻报，当即升帐召集众将。此前唐、郑于豫西一带虽也有过交锋，不过此役却是李世民首次面对王世充，鉴于先前李密之失，他还不敢轻敌冒进，即令陕州道行军总管罗士信将兵三万，向东推进十里下寨，令熊州道行军总管史万宝将兵三万，往南抵龙潭峡下寨，两者与荆紫山连营成犄角之势，以伺机进攻慈涧。排兵布置妥当，但想到此役不容有失，李世民暗中还寻思着何时亲往慈涧，去探一探郑军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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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七月二十七日晚，荆紫山秦王主营中，杨玄瑛正用过晚膳，仍无倦意，便想于营内走走。她刚出得帐外，恰逢沅芷归来说道：“公主，适才史、罗二位总管先后差人来报，两军皆以各就其位，看来不日即可对敌发动攻势。”洛阳攻坚之役，终将于此拉开序幕，想来确实还教人有些激动兴奋。杨玄瑛浅浅一笑，又面东望去，夜色之中，朦胧之间，仿佛瞧见王婉儿、宇文博、郭士衡、七星官等人正在前头迎候，她不禁自言自语说道：“至于你我各中恩怨，且留待邙山再会，一并了断！”沅芷并未听清，但她正待相问，两人却骤见前头不远处李世民披甲背弓，带着十数轻骑，往营门方向过去。

这深更半夜，秦王未召众将，独自引兵出寨，教人诧异，杨玄瑛当即追上前去问道：“秦王深夜出营，莫非又有新敌情？”李世民笑着说道：“今夜月黑风高，正适潜行，我欲往慈涧密觇。”杨玄瑛望了眼夜空，说道：“今晚阴云遮罩，湿气厚重，再加山间寒凉，料得后夜时分当起大雾，秦王此去怕还看不清敌营虚实。”李世民抬头仰望半晌，说道：“大雾甚妙，正当趁雾贴近敌营潜伏，待日出雾散，即可看得更清楚些。”李世民执意要去觇敌，杨玄瑛也不便阻拦，况且她也在意此刻王世充营中是否会有故人，于是她便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此也好，若能察清敌情，更增胜算，就且容我随秦王共往。”李世民欣然应允，说道：“好，此刻出发，正可于天亮前抵慈涧，寻个视野开阔之处藏身。”说着，待杨玄瑛便唤上沅芷、澧兰，诸人便一同出营，前往慈涧。

河斜月落，斗转参横，豫西丛山之间，雾沈云暝，岚遮烟障，视线所及，混茫一片，模糊难辨。李世民等一行人衔尾相随，隐于雾岚中，沿涧水谷壑东进，所经途道险厄，坎坷崎岖，这一路颠簸，走得也不容易。至天色微明，雾色渐淡，行至一处地势略开阔处，算算脚程，也该到慈涧地界，李世民勒马而停，说道：“涧水谷道难行，又被王世充扼住隘口，若单论强行通关，确实不易。不过王世充将其主力精锐严防于此，难免他处必有薄弱，可为我用。”杨玄瑛思索片刻，说道：“外方山东麓塞阙关，乃洛阳西南门户，亦是往来荆楚要道之一，若秦王分兵度伊阙佯攻之，可教王世充恐慌。”李世民赞道：“声东击西，好！我也正有此意，当遣史总管自龙潭峡出，直下塞阙关。我看也不必佯攻，能取则取之，不能取亦可混淆其试听。”杨玄瑛说道：“若能取下塞阙关，再进轩辕关，断了东都与荆襄联系，自然更好。不过我曾在洛口待过，仓城还有存粮百万，可供洛阳军民食用三五年而无忧。”李世民说道：“开皇之殷富，致各仓储粮之丰实，其中又以洛口为最，此亦有所耳闻。但袭塞阙关之时，可乱敌布防，与此同时，再发一路水军，乘河而下，急袭洛口，料能取之。”

两人一言一语之间，破敌之计已初具雏形。可恰此际，前头骤起一阵蹄声，由远及近，听来不下百余骑。当前迎面而来者，除了郑军还能有谁，李世民、杨玄瑛闻之，俄然一怔，不及回避，即已见雾中奔出一路人来，杨玄瑛当即认出对手领军两人，竟是瓦岗旧将单雄信及其参军吴熹。两路人马，撞个正着，单雄信也为之一惊，不过他还不识得李世民，只见杨玄瑛与唐军一起，这便说道：“原来是杨姑娘，许久不见，看来也是投奔关中去了。不知世积、叔宝、咬金这些兄弟近况如何？”邙山之战，单雄信临阵变节，乃是役惨败关键原因之一，故当下杨玄瑛听他提起徐世积这些瓦岗旧将，暗中生怒，即冷冷回道：“单将军甘愿抛情断义，于郑王麾下求觅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今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再念故友。”单雄信投郑虽并非为求爵禄，但如今他既说不清楚，也无解释必要，面对杨玄瑛这番讥语，他也只能置之不论，又转头盯着李世民，上下打量起来。

此刻，李世民一身金盔金甲，样貌脱俗，威仪溢表，一看便是非凡人物，吴熹又上前于单雄信耳语说道：“那人看样子像敌军要员大将。”单雄信一点头，仗槊指着李世民说道：“我乃飞将单雄信也，来将报上名来！”李世民曾自瓦岗旧将口中听过单雄信其名，知其骁勇，他还存收招之意，便说道：“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是也。你故主旧僚，皆已归附，何独你桀骜不驯？”当初单雄信未与秦琼、程咬金等人弃郑投唐，只因不愿与李密同朝共事，但今李密已死，他再无此顾虑，听得李世民这一席话，禁不住心旌摇摇。不过吴熹一知来者李世民，再看其从骑寥寥十数人，势单力薄，他邪念顿生，忙怂恿单雄信说道：“将军，李世民乃敌军主帅，此刻落寡，将军擒之，必是大功一件，若失此机，悔之晚矣！”单雄信还在犹豫，可杨玄瑛却已提槊在手，冷笑而道：“卖主求荣之徒，脑后天生反骨！秦王与狼共枕，难道不怕患生肘腋，为其反噬？”说话声中，其十余从骑纷纷亮兵，来护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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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拔弩张，一处即发，再加上杨玄瑛如此数落，单雄信更搁不下面子主动乞请投唐，他欲言又止。可吴熹却当他已然默许，迫不及待拔出刀来，于左右大声喝道：“勿论生死，拿下李世民，拜官加爵，封妻荫子，陛下定然重重有赏！”言方毕，旗下百余人龇牙咧嘴，抡棒舞枪，便冲杀合围上来。吴熹贪功心切，更是挥刀拍马而上，直取李世民，正一刀劈去，杨玄瑛眼疾手快，横过流云槊一拦，接下此招，又还一槊刺来，两人当即斗作一团。

事到如今，彼此都撕破了脸，单雄信也不得不绝了投唐之念，他把心一横，目露凶光，杀意骤起，猛一声断喝而道：“李世民休走，还不下马束手就擒！”说话声中，夹马纵跃，一个起落，欺近李世民身旁。人马尚未着地，又见他一挺手中长槊，劲扎李世民当胸。槊几及身，又夹风雷之势，李世民自知当不下来，赶紧侧身闪过，旋马而走，还一面呼道：“敌众我寡，玄瑛姐莫要恋战，突围再说。”说话声中，他已取下背弓，回头便发一箭射去。弦响箭至，快准狠辣，直袭人眉心，单雄信赞一声：“好箭法！”话音未落，手起槊卷，正撩开飞箭，却见李世民趁隙又纵马奔出十余步开外，嗖嗖两箭连射，其面前拦路两者皆应弦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