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香惠心头像长了草一般,低着头往自家的胡同口走,用手胡乱地摆弄着搭拉在胸前的辫梢,粉白的脸色却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公冶山家在村子东南角,前面隔着火燎沟是第二生产队房东的一块三角空地,站院子里往前望非常眼亮。卜灵芝正往屋里抱柴禾,看见黄士清进院,问二老狠有啥事儿,黄士清用手摸摸乱蓬蓬的头发:“来找你家大爷儿,给我大哥合婚。”卜灵芝说:“你先回去,等待会瞄着半仙儿的影儿就让他去。”
闲人们正在老神树下闲侃,听张铁嘴儿讲土改往事,把1946年秋天舒宏领着土改工作队进村,砍挖运动‘煮了夹生饭’,转年夏天再次进村‘扫堂子’的经过说得很详细。接着又讲几个地主富农遭控诉围攻,当天晚上孟五爷睡到后半夜就在下屋上吊,孟祥通叹口气说:“我爹那是遭不起罪了,一时想不开。下葬时帮忙的人很少,都怕受连累躲远远的。”张铁嘴儿继续说,“那时候,闻家人商议把干货转移,将首饰和钱财以及几件贵重物品打了个包,半夜时让闻大裤裆趁夜黑偷埋到野外。闻大裤裆刚从胡同出屯子就被棒子队设的暗哨撂倒在地,挨了一顿暴揍。从此,他两条腿一拐一瘸,在任何路面上都左摇右晃的,那本来就很大的裤裆离地面更近了。”众人一阵哄笑。
公冶山捋着山羊胡须,卖弄道:“土改之前我就说过,富人犯家败,穷人把身翻;分了身外物,诉那眼前冤。当时你们还不信,说我瞎白话。咋样?我不是捋杆爬马后炮吧!”众人知道这是戏言,无人与他较真。姚老美忽然说:“公冶大先生啊,既然你夸自己有预知本事,那你再说说往后的事儿呗!”见众人纷纷哄应,公冶山咕噜一口酒气,稍作沉思,张口念叨出几句词儿来:
直到某某年,天下又一变。
搬了佛像体,筋骨全砸断……
姚老美说:“你说的这么吓人,都把人整迷糊了!你给歇后歇后是啥意思呀?”这时,卜灵芝晃着微胖的身子出现在中心道上,扯着尖细的嗓音喊:“当家的,别闲扯啦!有找你合婚呢,麻溜回来!”公冶山闻声,赶紧嗯哪一声,晃荡腿脚,甩着衣袖,缓缓向媳妇方向走。姚老美嚷道:“哎——你别走哇!你还没算完呢!”斜阳里,公冶山回过头,那瘦削的脸面现出古怪而神秘的笑,一边摇头晃脑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曲二秧说:“人家说的是鸟语,是故弄玄虚,吊咱们胃口呢!”
公冶山与媳妇分开,一边甩甩搭搭地往老宅方向走一边寻思春心有可能给魁子踅摸是哪一家,揣磨半天也没想明白。当他进了老宅院子里,看见杜春心在篱笆墙前面纳鞋底子,故意抬高声音夸道:“瞧瞧,这鞋底子纳得针脚多匀称。”春心微微一笑说:“匀称啥?将就用呗!”公冶山拍拍圆木:“木料不错,红松的。”春心说:“是我公爹买的,要留着打口寿材。”公冶山并排坐到春心旁边,问道:“你给魁子寻了哪家的闺女?”春心故意让他算,他于是就用手指掐算,内心却在一家一家地数。春心呲呲拽了拽纳鞋的绳子,看他数的好慢,忙说:“是艾大眼儿家的育梅!”接着就把在公社照相馆橱窗里看见育梅美照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自从看见了育梅的大照片,我这心里就放不下了,要了育梅的生日时辰,找你给看看。要合,我就提亲,要不合,就拉倒。”
“你挺有眼光,这可是个好闺女。”公冶山说着,从兜里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作业本和半截铅笔来,在那黄纸背面分别写了乾造、坤造,对应年月日时又一通乱画,便出现了一些汉字及符号。他手指时不时掐算一阵,嘴里时不时叨咕一阵,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总的来看,没有六冲、六害、三刑、自刑。男是乾金、女为震木,喜用神恰好互补,男比劫强,女食伤强,十神互为平衡,二人时柱纳音为吉配。”说到这儿,口中振振有词:
有病方为贵,无伤不是奇。
格中如去病,财禄两相随。
这一番云苫雾罩,让杜春心有些迷糊:“你说的这些话,我听不大懂。他俩成婚没啥问题吧?”公冶山说:“二人易于相处,婚姻基础不错。若夫妻相敬,就会有福自来。虽然能看出这些,还需缘分到啊!”春心心生欢喜,点头称是。公冶山略一思忖,问道:“这么一来,先前你跟人家上江老梁家订的那个契约可就白订了,如果梁家找上门来咋整?”春心说:“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倒是两个人。一个是魁子,这么好的闺女如果他都不同意,就说明魁子有回去的心,那样的话,我就难了。如果魁子同意,婚事一订下来,上江来人找也白搭。再一个就是育梅,人家是师范生,将来当老师是吃皇粮、拿奉禄的,毕竟身份比咱魁子优越,而且在县城里见了大世面,可能想法多,如果人家不找锄田抱垄的,也找个将来有班上的,咱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了。仙儿,你给好好算算,看这事儿能不能成?”
公冶山拿手指掐算起来,嘴里还嘟哝着听不懂的鸟语。春心正等答案等得着急,从大门外传来一声:“帮帮吧!”抬眼望去,见一个讨饭的女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子已经进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