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
浓稠的墨色正从七侠镇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无声地漫上来。
同福客栈门口那两盏摇曳的灯笼,光线昏黄得像是随时会熄灭的叹息。
一个身影就嵌在这片昏沉与寂静的边缘。
那是个男人,身形单薄得如同一张被遗忘在风里的旧宣纸。
他裹着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长衫,浆洗得发硬,袖口和下摆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同样陈旧的里衬。
他低垂着头,枯草般灰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巴。
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一面硕大的铜镜。
铜镜的边缘盘踞着繁复却磨损严重的饕餮纹路,镜面本身却异常光洁,光洁得不像古物,倒像一块被反复打磨的深潭。
幽幽地反射着灯笼那点可怜的光,非但不能照亮什么,反而把周围的光线都吸了进去。
映出周围景物的轮廓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扭曲和模糊。
镜框上,几道深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污渍,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抱着镜子的手臂骨节突出,用力得指节泛白,仿佛那不是镜子,而是他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像一尊突然出现在暮色里的、沉默而阴森的雕像。
大堂里,正是晚饭后的热闹光景。
佟湘玉正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眼神却不时瞟向半空中悬浮着的那片柔和光幕——阿楚的高科技直播设备投射出的全息弹幕墙。
光幕上文字飞快滚动:
【掌柜的!今天芙蓉姐排山倒海拍碎几个碗?】
【求大嘴哥新菜“仰望星空”的吃后感!】
【小贝掌门!今天的糖葫芦预算批了没?】
“哎呀,额滴神呀!”佟湘玉对着光幕笑得见牙不见眼。
“家人们甭急,小郭今天发挥稳定,就碎了仨!”
“李大嘴那新菜?亲娘咧,那鱼眼睛瞪得比燕小六的铜锣还圆,额可不敢尝!”
“至于小贝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瞟向正和吕青柠头碰头凑在一个亮闪闪的平板电脑前看得津津有味的莫小贝。
“姑!”莫小贝立刻警觉抬头。
大眼睛眨巴眨巴,试图发射糖衣炮弹:“就一串!最后一串!我保证明天练功多扎半个时辰马步!”
佟湘玉还没答话,门口那尊“雕像”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脚,迈过了那道不算高的门槛。
木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沙哑、滞涩,瞬间压过了大堂里的喧闹,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划破了空气。
所有的声音——郭芙蓉和吕青橙为了最后一块糯米糕的嬉闹,白展堂给儿子白敬琪比划点穴手法的讲解,吕秀才摇头晃脑的“子曾经曰过”,甚至李大嘴在后厨叮叮当当的炒勺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了门口那个抱着巨大铜镜、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男人身上。
抱着铜镜的男人缓缓抬起头。
乱发下,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很大,眼白却占据了过多的面积,瞳孔是两粒浑浊的、几乎看不见光的黑点,直勾勾地、没有任何焦点地“看”着前方。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种像是两块粗糙木头摩擦的声音,干涩得让人牙酸:“…镜…我的镜…照不得…照不得啊…”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柜台上。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那面造型古朴的铜镜上瞟。
职业病瞬间压倒了恐惧:“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您这镜子…看着有点年头了哈?包…包浆挺厚实?”
她甚至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在掂量潜在的价值。
恰在此时,一直乖乖坐在长凳上、抱着个半旧布娃娃玩过家家的吕青橙突然“咦”了一声。
她怀里那个用碎花布拼成、纽扣当眼睛的布娃娃,毫无征兆地剧烈抖动起来。
不是风吹,不是线扯,是那种从内部爆发的、歇斯底里的痉挛!
布娃娃的纽扣眼睛猛地闪过两点针尖般的、极其不祥的红光。
“娘!”吕青橙吓得小手一松。
那布娃娃并没有掉在地上。
它违反所有常理地,以一个僵硬的、关节似乎不会打弯的姿势,直挺挺地立在了桌面上!
碎花布拼成的脑袋,极其缓慢、带着令人牙酸的“咔哒”声,转向了那个抱着铜镜的男人。
纽扣眼睛里的红光,如同两点燃烧的鬼火,死死地“盯”住了铜镜。
“哗擦!”白敬琪反应最快。
瞬间从凳子上弹起来,小手已经摸向腰间那把擦得锃亮、枪管修长的真左轮手枪,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亲娘咧!这这这…这影响仕途啊!”邢捕头怪叫一声。
手忙脚乱地想去拔腰刀,结果刀鞘卡在腰带里,一时竟拔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
小主,
“替我照顾好我二舅姥爷!”燕小六的尖叫比他拔唢呐的速度还快。
尖锐得几乎要掀翻屋顶,他本能地就往看起来最能打的白展堂身后缩。
“葵花——”白展堂低喝一声。
身形如电闪出,手指凝聚气劲,直点那抱着铜镜的男人!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对方身体的刹那,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男人连同他怀里的铜镜,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般,剧烈地晃动、扭曲了一下!
白展堂这蓄势待发、志在必得的一指,竟如同戳进了虚空,毫无着力点!
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向前一个趔趄,差点闪了老腰。
“排山倒海!”郭芙蓉几乎是同时出手。
掌风呼啸,目标却是那个立在桌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布娃娃!
狂暴的掌力排空而去,眼看就要将布娃娃拍成齑粉。
那布娃娃的头猛地一拧,纽扣眼睛红光大盛。
整个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原地弹起,像颗出膛的炮弹,不是后退,而是凶悍无比地直撞郭芙蓉面门!
速度之快,带起尖锐的破空声!
“芙妹小心!”吕秀才魂飞魄散。
眼镜都吓歪了。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灰色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郭芙蓉身前。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
傻妞稳稳地站在那里,一只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那个疾射而来的布娃娃。
布娃娃在她金属手掌中疯狂扭动挣扎,发出吱吱嘎嘎令人牙酸的怪响。
碎布条被绷得笔直,仿佛随时会撕裂。
“威胁等级:低。”傻妞的电子音平静无波。
“物理结构强度:脆弱。”
“能量反应:异常波动,核心疑似存在高压缩精神污染模块。”
她仿佛手里抓着的不是个邪门玩意,而是一块需要分析的电路板。
“放着我来!”祝无双清叱一声。
身影灵动如燕,几枚闪烁着寒光的银针已扣在指间,蓄势待发。
“哇哦!家人们!开局就是王炸!”阿楚兴奋的声音瞬间打破了这凝滞的恐怖氛围。
“镜中鬼和鬼娃双打!这波联动绝了!”
她和晏辰不知何时已从楼上下来,晏辰手里还托着一个悬浮的、造型流畅的银色金属球——正是那全息直播设备的核心。
悬浮的弹幕光幕瞬间被引爆:
【卧槽!真·活久见!镜鬼+鬼娃!这副本难度超标了吧!】
【白哥点穴手失手了?这鬼闪避点满?】
【小郭姐的排山倒海被空手接白刃了?机器人小姐姐牛逼!】
【替青橙妹妹问候这鬼娃的主治大夫!物理超度它!】
【秀才!快曰它!子曰:怪力乱神!】
【大嘴!你的玄铁锅铲呢!上啊!】
【讲道理这鬼娃颜值…还没我们小贝掌门一半可爱!】
“额滴神呀!”佟湘玉看着飞速滚动的弹幕。
又看看大堂里剑拔弩张的场面,痛心疾首地一拍大腿:“桌子!额的红木桌子!”
“还有那盘子新买的桂花糕!全糟蹋了!”
“这位抱镜子的客官!还有那布娃娃!你们得赔钱!”
抱着铜镜的男人对佟湘玉的控诉充耳不闻。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被傻妞牢牢制住的布娃娃。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恐惧:“…娃…我的娃…不是…不是她…”
“镜…镜子…照了…都会没…没了…”
“老板,”铁蛋那带着独特金属质感的、慢悠悠的声音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溜达到那抱着铜镜的男人身边,一双电子眼闪烁着冷静的蓝光,上下扫描着那面诡异的铜镜。
“初步扫描结果出来了。”
“这‘鬼屋特效’,啧啧,成本最多五毛。”
“镜体内部检测到微型高精度全息投影装置,能量反应微弱,靠吸收环境光热和…嗯…一点点生物磁场波动维持。”
“那几块‘血渍’,成分分析显示是朱砂混了氧化铁颜料,年份不超过十年。”
“唯一值点钱的,”他伸出手指,用指关节“铛”地敲了敲厚重的镜框,“就这青铜框子了,真家伙,东周的,可惜品相太次,边角都磕碰坏了,值不了几个钱。”
铁蛋话音刚落,整个大堂又是一静。
恐惧的气氛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的错愕。
“啥玩意儿?”白展堂揉着自己刚才差点闪到的腰。
一脸难以置信:“投影仪?五毛特效?”
“老白我这辈子点过活人点过死人,今儿差点让个电影道具给涮了?”
“亲娘咧!”邢捕头终于把腰刀拔了出来。
举着刀对着那铜镜比划,气势却明显弱了:“吓…吓唬老百姓?”
“这…这影响仕途啊!本捕头要抓你回去问话!”
“替我照顾好我二舅姥爷!”燕小六的唢呐又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