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节车发出“呜欧欧——”的嚎叫,原来是麟手驱赶他们离开。他们只好撤退到春台外围的一栋大楼上,杜七河惊讶的发现,更西边的武城大道仍是一派晚高峰的繁忙景象,人和车辆穿梭来往,洪水像碰到高耸的墙壁般无法越过。
苏敏敏的声音把杜七河拉了回来:“不卓,你能让我们靠近吗?”
被点名的胖男孩正狼狈的喘着气:“敏敏,好危险的……”
车里一些人想要回到春台,一些人想要在远处观望。这期间,洪水逐渐被麟手逼入一座座屋宇,水位下降,慈安寺重新出现,但视野里的每栋房屋都在往外冒水,像一个个胀鼓鼓的水袋,成千上万的窗户像小瀑布一样喷着水,麟手像不干胶一样紧紧贴在墙面上。水位继续下降,杜七河惊喜的发现,无数粉红色的小气泡从水中冒了出来,像一个个吹胀的泡泡糖,里面包裹着——
人,人,人……里面全是人!
意气风发的,奇装异服的,满怀心事的……人!
他们的模样十分可笑,双眼圆睁,头发竖起,像是在蹦极的半空中被凝固了。
“哈哈,‘潜流’真有趣呀。”有人说。
“但我可不想当粉刷匠,太没劲儿了。”另一个人说完,许多人附和。
杜七河一个字也听不懂,于是转头望向遥远处的那群人。这时他们只有蚂蚁那么大了,有的人面孔似乎很古怪,有的人冒出浓浓黑烟。春台东南西北四角出现了冒着黑烟的漩涡,从中出现四张巨大的蓝色的猿猴面孔,矗立在天空和洪水间,张口血盆大口,咕嘟咕嘟吞咽起来。水位更低了,那些水袋般的建筑也不似涨得要破裂了,但慈安寺依然涌入大量洪水,青瓦像飞鸟一样向外弹射。
苏敏敏焦急的说:“我可以帮忙,快带我去!”
顾不卓声音打颤:“真、真的要去吗?”
苏敏敏朝他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我是周家人,这种关头,怎么可以不去?”
她这句话似乎说服了车里的所有人。他们再次飞向春台,鳞手扑来时,顾不卓朝窗外伸出双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辟出了道路。节节车落在慈安寺上,这时的寺庙俨然成了一枚水炸弹,正门上的牌匾早已被鼓起的屋梁顶落,碎屑像飞射的子弹。苏敏敏不顾危险跳下车,散开的黑发像海鳗一样翻飞,她将整条胳膊穿过屋梁伸入旋涡,霎时间黑烟腾起,异象乍现。
“神东顾,扫荒驰!”
从虚无中出现的巨大的手臂直插水底,激起水浪千尺。寺庙中的漩涡停止了,水面下降,露出一只十几米高的犀牛,水流像剑一样从它那覆盖着青苔和泥土的背脊上戳出,那只抓住它的手才消失了。
大伙儿都屏住了呼吸。
它就是白石。杜七河心想。来不及细看,白石已冲出慈安寺,奔入湿漉漉的春台。春台中长满了奇异的铜钱草,琥珀色的根须紧紧缠绕着牛蹄子,捆绑住牛腿、牛身和牛角。白石停下来,额头上的牛角开始生长,变得像梧桐树一样大,还在不停的长啊长。许多海藻般的精灵出现在枝杈间。
“箭呢,箭!”苏敏敏冲那个背着长包裹的男孩喊。杜七河刚好蜷缩男孩脚边——她已经从车头到车尾翻滚了好几个来回——苏敏敏疑惑看了看她。男孩从包裹里取出长弓,他的手指从头至尾轻轻触摸箭柄,木杆子发着光,箭羽变得像一支盛开的花。
“羽毛啊,不要错失你的目标!”他低喃。
离弦之箭流星般飞出,眼看就要射中白石的后颈窝。
啪!
脆响如同一道惊雷,同时一只黑色手掌抛下段成两节的羽箭。
“我的箭……”男孩惊呆了,噗通跪在地上,眼睛里涌起泪水。“我家族的宝物……”
这时白石望向他们。杜七河永远忘不了那双绿色晶莹的眼睛。它发出怵人的怒吼,猛然间调转头冲来。束缚着它的根须发出令人恐惧的“哔哔啪啪啵啵”的断裂声。节节车扇动湿透了的翅膀没命的逃跑,逃跑,逃跑——
来不及了,会被追上!
这时黑烟出现了。四只巨大的、布满鳞片的兽爪从天而降,击向白石。
轰隆——轰隆——轰隆——!
每一下都仿佛要劈裂天地,终于在白石击中节节车的最后一刻赶上了。
轰隆——!
剩余的洪水像钱塘潮般高高掀起,然后轻轻落下。
犀牛被抓在四只手掌中,犀角折断了,脑袋、四脚和尾巴都垂落了。
“赢了呀。”梦一般的声音。
明明什么也不知道,杜七河竟然为白石心痛起来。它真的是那条河吗?在自己和妈妈居住的老公寓旁、春天白鹭停在河心、夏天丰水多垂钓、秋天两岸银杏深黄、冬天枯水萧瑟的白石河。
一驾带翅膀的紫色电瓶车朝他们飞来,一位年轻女子未等挺稳就跳下车,朝他们呵斥道:“都给我滚出来!”
孩子们夹着尾巴下了车。苏敏敏第一个迎上去,恳切的仰望着年轻女子。
“娜娜姐,是我带他们来的,要罚就罚我吧。”
女子严肃的说:“苏小姐,你的安全比这群浑娃子加起来还重要,怎么能趟这种浑水?”顿了顿,她又说:“勇叔受伤不轻,这里余波未平,你们赶紧回安全屋,粉刷匠要开始工作了。”
孩子们像小鸭子一样排成一列,杜七河回头望向春台,远处的人们正簇拥着被称为勇叔的人。勇叔则用手托着一样东西。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位小老太婆,矫健的钻入人群,灵活的挥动拐杖,那样东西从勇叔手中飞起,在一片惊呼中笔直的朝慈安寺飞来。
小老太婆是唯一没有愣住的人,拐杖在空中划了几个圈,朗声念了一句咒语。
上一秒,杜七河还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什么很眼熟。
下一秒,她看到的是白石燃烧着痛苦和愤怒的眼睛,以及贯穿自己腹部的巨大犀角。
“七河,七河。”一个的声音惊醒了杜七河。“闹钟没响吗?已经九点半了。”熟悉的脚步来到床边,一只手拍了拍被子。
“快起来了,今天我们要参加小姑妈家的答谢宴呀。”
睁开眼,杜七河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小床上,盖着蓝底碎花的薄被,枕着蓝底碎花的枕头。视线前方的书桌上放着姜黄色的书包,凌乱的搭着几件衣服。妈妈走到窗边掀开窗帘,明亮的光线刺得杜七河眯起了眼。
家……我是怎么回家的?
她无助的环顾熟悉的房间,同时感到浑身疲乏得要命,仿佛刚刚围着操场跑了十个八百米。
妈妈背对着她,一边探头向窗外张望一边叹气:“明明下了两天暴雨,河水怎么还干涸的这么厉害?上个夏天白石河的水位可是快接近河岸的呀。”
啊,白石河——
杜七河的心脏猛的一阵紧缩,她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柔软的,光滑的,温暖的。就像任何一个没有奇异遭遇的十五岁女孩的肚子。但她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感觉:肚子像是被岩浆融化般的疼,又像是被坚冰冻住般的疼。还有那双眼睛,充满雷霆般的愤恨。
她努力蠕动嘴唇:
“妈……我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一直都在家里呀。”妈妈奇怪的望了她一眼。“是不是昨天又玩手机玩到很晚?真是的,每次我值夜班你都不按时睡觉,虽然中考结束了可以放松一阵,但还是要注意身体呀。”
无论杜七河再怎么努力回忆,也想不起被牛角刺穿那阵痛苦之后的经历。妈妈在衣柜里找出一条黄裙子,裙子的褶皱面料上绣着黑色小鸟,裙摆内侧衬着白色的软纱,还有一行品牌名称的英文刺绣——这是她所拥有的最好的衣服了,但软纱有些发黄了,她也找不到合适的鞋子搭配。她挣扎着坐起来。
“可是,答谢宴不是七月十七号吗?”
妈妈对着黄裙子左看右看:“对呀,就是今天。”
“……今天?”
“你过得日子都忘啦。好了,动作快,我给你蒸了鸡蛋羹呢。”
妈妈把裙子放在床上,走出了卧室。杜七河茫然的坐了一会儿,伸手点亮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日期正是七月十七日。
一刹那间,贫瘠的单亲家庭、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灰暗而没有起色的人生重新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杜七河觉得自己活的好辛苦,好想像鸟儿一样飞走啊。
小姑妈家位于橡树林小区,在那里白石河拐了一个弯,河湾上有一座桥,古名“牛回头桥”,后来更名为大津桥。曾经在这座桥下发现过一头陷入河沙的青铜犀牛,考古学家判断是东汉时期的产物。
杜七河与妈妈越过大津桥时,白石河静静的流淌着,水位只有平时的三分之一,许多地方河底的淤泥上裸露着垃圾,站着细脚杆的水鸟。
河水为何枯竭呢?妈妈告诉她气象和水文学家正大费脑筋的研究呢。
过了大津桥,钻入一条僻静的小街,走不远就抵达了水井街,从这里已经可以望见橡树林小区。在抵达这个小小的路口前,杜七河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她取出来一看,是一条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屏幕上显示出一小节文字:
【七河,你知道冬屋吗?】
杜七河吃惊的眨了眨眼:现在的群发信息都会称呼名字吗?
她不由得一边走路一边点开来阅读。这条长长的信息是这样的:
【七河,你知道冬屋吗?在你们的地图上看不见她(但说不定程婆婆给你看过了),如果从遥远的卫星上望向她的方位,并且非常仔细的观察的话,会发现一个大拇指的指甲盖一样大的地方,像一枚碧绿的甲壳躺在群山之中。那里生活着很多很多的巫师,还有更多更多的精灵、妖怪和幽灵。不要问我确切的数字,我可不在内务部工作呀。
今年暑假,我们将推荐你到冬屋的万事万物屋去做一名实习巫师,入职四部门之一的杂物部。虽然实习期只有一年时间(因为冬屋很快就要毁灭了),但你一定会喜欢上那里,也许也会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以成为一名冬屋的巫师为荣。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配合我们办理入职前的家访工作。
冬屋第二野舍敬上】
杜七河读着读着,心脏越跳越快,简直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刚读完,娘儿俩就在路口遇到了红灯。此时,妈妈的手机响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手机按下接听键。自打杜七河有记忆以来,她就看着妈妈每逢重要场合都会拎出这个蓝色牛皮手提包。她按捺下狂乱的心跳,转开脸环视着四周。
这是个清净的路口,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夏蝉在女贞树上聒噪的鸣叫,蚯蚓从泥土中爬上潮湿的水泥路。忽然间,她看见对面的路口有一位女人,一袭高雅的紫裙,提着公文包,那是——
娜娜。她的身边旁边还有一位西装革履、面容疲倦的中年人。
在炎热的日头下,娜娜对她露出笑容,拿着手机凑在耳边。
杜七河的心脏再次骤然狂跳,她不得不用还握着手机的手捂住胸口。
“请问是哪位?”妈妈对着手机问。
“石翁中学……?对,我是杜七河的家长。”
像是有一根原本断开的电线在脑海里接上了,杜七河猛然抬头望着妈妈。
“你们要到家里来?”这时绿灯亮起了,但妈妈像石像一样立在原地。“十二点钟?好的……”
娜娜和中年人仍然站在槐树枝叶伸出的绿荫下。杜七河呆呆的望着他们。妈妈还在对电话里的人说着“教导主任也要来?我们马上赶回去……”,而娜娜一边回应着电话,一边对她眨着眼睛。就在她即将尖叫之际,妈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七河!”妈妈的眼睛在放光。“我们快回家!”
“啊,”不管什么时候,杜七河都会提出傻乎乎的问题。“那小姑妈家的聚会……”
“还管她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