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不见媳妇,听母亲说踏黑上山砍柴去了。方支书揉了两把胃准备出门去接一接,母亲忽然问:“儿呀,妈本不当犯你的纪律。问你党内的事,可你的脚步好重啊!”方支书说:“没事,妈,会开得从未有过的好,只是你的儿好像不大称职了!”他刚走到门外,媳妇就回来了。他要接担子,媳妇不给,说:“你多当心自己的胃吧,天要变了!”他抬头一看,月亮果然长出许多毛了。
月亮长毛,大雨濠濠。
半夜里,方支书被雨惊醒了。媳妇太累睡在床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轻轻地起床出屋,来到田里挖开放水缺口。再转到菜地将蓄水的土埂一道道弄平。返回时,他一路将别人田里的放水缺口都顺带扒开了。刚到垸边,就见自家屋里有光亮,推开门才知道媳妇也起了床,正在给他烧热水洗澡。他很感动地说:“你起来干什么,淋点雨没多大事。”洗澡时感到心里一阵阵热燥,身上水没擦干,他就拉媳妇回到被窝。黑暗中,媳妇就:“你身体不行,别太费劲了。”他嘟哝了一句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两个都睡死了。
再醒来天已大亮。方支书坐在床上对慌忙跳到地上去的媳妇说:“二叔这人还真不错!”他顿了顿,本来还有几句评价二叔的话,但他觉得跟小林说最合适,跟媳妇说一点用处也没有。方支书重新对媳妇说:“二叔身体不好,你把会计送的两瓶罐头带上,代我去看看他。”媳妇一直不说话,直到吃早饭时才忽然开口:“送一瓶不行么?二叔又没生病,送那么多干什么,留下一瓶将来还可以送份人情。”方支书说:“这样也行,可就是东西太少了,拿出手不好看。”里屋一阵咳嗽声传出来,母亲唤了一声儿,要他们两个进去说话。母亲说:“媳妇伢,你男人是支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做事就罢,做了,再难也要做像样些。就按男人说的,两瓶一起送。下一回,我这里还有瓶麦乳精呢。”媳妇嗯了一声,说:“我听妈的。”回到饭桌上,方支书对媳妇说:“妈这病不能再拖了,今天我先进城找医院联系一下,等雨停了,送她去看看。”媳妇说:“你要出门?”说时眼睛直扫外面的雨。方支书说:“要修水闸了。我到县里去要点钱。”说着饭吃完了。
他从墙角推出一辆破自行车,村长说的专车就是指的它,它是行署派下的一个工作队带来的。工作队走时赠给方支书作为纪念。从他披上雨衣到翘腿跨上自行车,媳妇没说一个字,只用一对湿漉漉的眼睛送着他。方支书自然发现了,也不作声,他知道媳妇担心他的身体。小林也担心他的身体,小林说过:方支书的身体垮不得,他垮了让村长掌权把舵,不出三年咱村的人都得出门讨饭。他批评小林言过其实,说哪个当一把手都不会存心将工作搞差,将村里搞穷,将人心搞散,只会是方法不对头而已,走错路罢了。咱们村前后四十年总有百多人当过干部,真正算作坏人的也才一个两个,村长现在闹只不过是对我不服气,真等他当家时,就不一样了。他一边骑着车一边想,半路上他听见好像有人喊了一声方支书,是从一辆客车上传下的,回头看时,只见到车窗里有一只手在摆动。
三十里路,他骑车走了近两个小时,进城时已是十点整。他把车子直接骑进县水利局的院子,支好锁牢,便去找人打听先前帮村里设计水闸的张工。一楼办公室每个门都紧闭着,门的质量非常好,拢了几扇门都找不到一道缝,好不容易发现一道破绽,从缝里一瞧,屋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织毛衣。敲了敲门,见那女的没反应,就伸进半个头问道:“同志,张工在家么?”女人木着脸反问:“什么张工?”他不解,又问:“就是姓张的那个工程师,你们不这么称呼了?”女人说:“你管称呼干什么?你是找防白蚁的,还是找修水库的,还是搞水土保持的?你不知道张是中国一大姓,咱们这儿张工多得很,就像这——”女人把桌上的算盘珠子拨得七零八落。方支书说:“就是从前管修水闸的那位!”女人将一颗算盘珠子拨得叭地一声归到原位,“他呀,守大坝去了。”方支书问:“犯错误了?调动了?”女人不耐烦地说:“连这个都不懂?就是死了。癌症。胃里长了十几个肉砣子。上个月的事。”方支书不敢发愣,继续问:“那修水闸的事找谁合适?”女人说:“还有谁呢,找局长呗!”“局长在哪里办公?”他下决心问了最后一句。女人告诉他:“看门上,门上有牌子。”
门上果然有牌子。写着各种股室的名字。他在二楼找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开着,却无人。他不敢进去,就在门口徘徊。过了一会儿,从厕所里出来一个人,方支书迎上去问:“同志,局长在么?”那人问:“你有什么事?”见那人挺客气的,方支书就将水闸的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那人听他说时,抽了两支烟,是“大重九”。他本想将村长给他的那包“阿诗玛”奉一支上去,又怕不是真佛,等真见了局长时,少了不够抽,就强忍着,做出自己不抽烟的样子。他说了半个小时,那人一直虚心听着,等他说完,那人说:“要钱的事,你该找财政局。”又补一句:“如果有了钱,要技术人员指导施工,可以来找我们。”说完伸手关了门,转身走开。方支书说:“多谢指教,同志你贵姓?”那人说:“我嘛,姓张。”方支书心想,难怪那女人态度生硬,这姓张的确太多了,他跟着往楼下走,那女人也正好在关办公室的门,二人相互说了句:下班啦?然后点点头各自走了。
看看表才十一点,方支书决定到财政局去撞撞大运。财政局间间办公室都被人挤得满满的,等着说话的人在办公室前都排成了排,那些一支比一支长的烟,蜻蜓一样直往桌面上飞,也不管那儿坐的人是女是男,是老是少。方支书试了几张桌子和几间办公室,都没机会插进去,听着别人说话的口气,像是一些厂长、经理什么的。他自愧不如,退让再三,终于发现有间办公室里,一老一少正在安安静静地下象棋。他已学会先看门上的牌子,知道这是农财股,便认定是找着了对口的地方,赶忙脱下雨衣,挂在门外走廊边的铁丝上,又跺跺脚上的泥,小声清清嗓子,这才进屋去。刚好一局棋下完了,老的赢,少的输,老的高兴,少的也高兴。一见方支书进门,就主动问:“找谁呀?哪个单位的?”方支书一怔,怎么问人连起码的称呼也不带?由于是来求人施舍,也不好流露表情,依然回答:“我是望天畈村的一”没等他说完,老的一正腰打断他的话:“望天畈村,是来还那笔贷款么?你们也早该还这笔钱了,当初行署工作队为你们作保,他们屁也不放一个就走了,你们竟也不把这笔钱当回事!”少的及时介绍:“这是我们张股长!”方支书忍不住嘀咕一句:“怎么又遇上姓张的了!”张股长继续说下去:“听说你们望天畈是全县最穷的村?”方支书问:“是县里评的么?我没听说,也没公布。”张股长感到这话有点呛人,就喝了一口水:“改革开放都这多年了,还没脱贫,肯定是领导班子有问题,你是村里什么干部?一把手像是姓什么方吧?你们村的人民就没有想过将他换下来么?”方支书想了想后说:“姓方的就是我,我就是一把手。”
张股长看了方支书一眼,多少有点尴尬:“随口说的,你别生气。”方支书说:“没什么,我的村长说的话比这还难听。”方支书接下很平静地将刚才在水利局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张股长听后半天不说话,方支书又想掏“阿诗玛”又觉得还没到关键时候。这时张股长开口了:“九点钟县里开了一个财税工作碰头会,我记得似乎提到望天畈村村长贩茶叶赚大钱却拒不交税的事,对么?”方支书眨眨眼坚决地摇摇头。张股长点点头:“你讲义气,不说同事的坏话和短处。看样子就知道你是个吃得苦干实事的人,就和你说点内情吧!想到上面要钱修水闸什么的,现在除了主要领导蹲点的地方,县里一律不开口子,而且县财政穷得连工资也发不出去,所以,你还是不要跑冤枉路,花冤枉钱。我不像有些人说吊胃口的话,吊上三两年,收些昧心的礼物,到头来找个理由一把推个精光。你若是不甘心,还可以到行署财政局试试,但是没有过硬的关系是不行的。”说着还让少的给方支书搬座倒茶。方支书拦住说不坐不喝,仍然站在那里问了一些有关农业财政政策,本来还想追问村长贩茶叶的事,见人家有下班的意思,就忙告辞了。在取雨衣时,他听见张股长在里面和少的说:“这人是个老实人,有机会可以帮一把。”方支书很感动,将雨衣仍挂在那里,却借口找雨衣,返回去做作一番,然后对张股长说了一句:“非常非常感激你的看重。”
方支书在街边小吃摊上买了两个馒头吃过,算一算只花三毛钱,又去茶水摊上买杯茶水喝了,他以为顶多不过再花五分,谁知卖茶的老头硬说一毛钱一杯,满城都是这个规矩,而他的杯子比人家的还大一圈。城里人都爱睡午觉,这段时间干不了正事,正好可以到医院里去打听一下母亲的病能不能治。天上的雨下小些了,他将雨衣脱下来夹在自行车货架上,推着车子来到县医院,在门诊部找个医生将母亲的病情说了一遍,医生愣了半天,才说这病太古怪,让他到隔壁地区医院去试试。他信了这话又找到地区医院。一挂号却要收五毛钱,说是中午休息只能挂急诊。他说隔壁县医院也在休息怎么只收一毛。那几眼看不透的小窗门说,这是地区办的,教授比他们的护士还多。方支书只得交五毛,找半天才找到中医科。他又说了一遍母亲如何一合眼就做梦,醒来就咳嗽,若是梦见死去了的人,醒后准保发作哮喘,都一年多了。说完后他补一句:“这病能治么?”医生年轻,话很老练:“能!”他从没见这么干脆肯定的医生,别的人总说难,他不相信又问:“怎么治?”医生白了一眼:“嘴上抹红药水,屁股上搽紫药水——你把病人送来就是,管我怎么治!”他知趣地站起来说:“那我过几天送人来。”医生忽然客气地冲他一笑,他赶忙还了个笑脸。转过身才发现背后站着一个很好看的女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