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前年在归德,他们被40师排挤到辎重连时,
也是这样的不甘。
苏北话从齿缝里挤出来,
带着运河水冻冰的冷:
“小许,你跟戴局长说,
就算让咱在码头外望风,
也算给咱个杀鬼子的机会。”
牛新河蹲在床边,
河南话带着庄稼汉的实诚:
“老古,俺知道你们心里憋屈。
可戴局长说了,
这次行动要端的是鬼子的情报窝点,
山田那龟孙手里攥着国府投降派的名单,
咱得把那些吃里扒外的杂种一锅端——”
“所以更该让我们去!”
徐天亮突然撑起上半身,
金陵话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
小主,
“我们在40师待过,知道那些投降派的尿性!
再说了,”
他扯了扯腿上的绷带,伤口又渗出血来,
“咱哥俩的名字都登在报纸上‘殉国’了,
鬼子怎么也想不到,
两个‘死人’会摸进他们的老窝。”
许保国摇摇头,上海话软下来:
“不行。
张教育长亲自下的令,说你们现在的任务是活着——
活着给那些在皖南被自己人算计的弟兄们看,
给所有还在坚持抗战的人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报纸,扔在床头柜上,
“瞧瞧吧,《中央日报》头版,
‘税警精英古之月、徐天亮壮烈殉国’,
咱得让这出戏唱完。”
古之月盯着报纸上自己的“遗像”,
那是去年在蚌埠拍的,
穿着笔挺的税警制服,领口的铜扣擦得锃亮。
现在他看着照片里那个年轻的、眼神里带着傲气的自己,
突然觉得陌生。
苏北话轻得像片落在绷带上的梧桐絮:
“天亮,咱这算是被活着塞进烈士墓了?”
徐天亮没说话,
伸手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烟盒,里面只剩两根烟。
他递给古之月一根,
自己叼着一根,
刘海棠摸出火柴给他们点上。
烟雾在病房里缭绕,混着消毒水和硝烟的气味,
像层灰蒙蒙的雾,遮住了窗外逐渐沉下去的夕阳。
牛新河突然站起来,河南话带着愧疚:
“俺们得先走了,戴局长还等着部署呢。
老古,老徐,你们放心,
俺们一定会把山田那龟孙的狗头砍下来,
给你们当贺礼。”
许保国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句:
“张教育长说,等打完这一仗,
带你们去见校长——
让那些排挤你们的王八蛋看看,
真正的抗日英雄是什么样。”
病房的门“咔嗒”关上了。
古之月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
听着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
突然觉得绷带下的伤口不再疼了
,取而代之的是种火辣辣的灼烧感,
从心口烧到指尖。
他听见徐天亮在旁边轻声说:
“班头,你说咱要是真死了,会不会比现在更有用?”
苏北话混着烟味飘向天花板:
“别瞎想。咱得活着,
活着看那些鬼子滚出中国,
活着看40师那些王八蛋给咱道歉——
就算是爬,咱也得爬出这医院,爬到朝天门码头。”
窗外,暮色已经浓得化不开。
远处传来长江的浪声,
像母亲的手,一下一下拍打着岸堤。
古之月知道,此刻戴局长的突袭队正在集结,
牛新河、许保国他们,
正带着炸药和仇恨,朝鬼子的老窝摸去。
而他和徐天亮,两个被报纸“判了死刑”的伤兵,
只能躺在病床上,听着战友们的枪声,
感受着自己血管里未冷的血,在绷带下疯狂地跳动。
床头柜上的报纸被风掀开一角,
“壮烈殉国”四个大字在暮色里泛着苍白的光。
古之月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不甘,
带着愤怒,却也带着一丝决然——
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以为他们死了的鬼子,
那些排挤他们的王八蛋,亲眼看看,
什么才是真正的不死之魂,
什么才是永远杀不绝的中国军人。
夜更深了。
远处,朝天门码头方向传来隐约的枪声,像春雷滚过江面。
古之月盯着吊瓶里的葡萄糖液,
一滴,一滴,砸在玻璃瓶颈,
像极了心跳,
像极了倒计时,
像极了某个即将破晓的、带着血与火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