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仓的表弟递来水壶:
“怕是恶性疟疾,没奎宁撑不过今晚。”
众人沉默,出发时携带的奎宁早已分发给疟疾患者,
此刻军医包只剩空药瓶和几团发霉的绷带。
吕老四的呼吸越来越急,
胸口剧烈起伏,
身上的汗酸味混着篝火的烟味,
让人窒息。
更深露重时,犬吠声从远处飘来,
不是本地野狗的低嚎,
而是日军军犬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狂吠。
古之月贴着岩洞口倾听,
听见皮靴踩碎枯枝的脆响,
还有隐约的缅语咒骂 ——
追了三天的鬼子,到底还是来了。
吕老四不知何时醒了,
他望着古之月,贵州话异常平静:
“连长,让俺留下吧。”
“放屁!”
赵二虎的东北话带着怒气,
“你个新兵蛋子懂个啥 ——”
“俺懂。”
吕老四摸了摸腰间的两颗手雷,
手指划过冰冷的铸铁外壳,
“反正俺也活不成了,
与其拖累大家,不如换几个鬼子上路。”
他转头望向篝火,
火光在瞳孔里跳动,
像极了老家除夕夜的烛火,
“俺娘说,打摆子的人走了会变萤火虫,
到时候俺给你们照亮回家的路……”
犬吠声更近了,
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是鬼子在检查装备。
古之月望着吕老四苍白的脸,
想起他刚入伍时,
总在挎包里揣着家乡的酸辣椒,
说等打完仗要回家娶邻村的秀兰。
此刻新兵的钢盔歪在脑后,
露出额角的旧伤,
那是在同古保卫战时被弹片划伤的。
“把剩下的手雷给俺。”
吕老四站起身,
拍了拍沾满泥的裤腿,
“你们往西走,
过了河就是曼德勒防线。”
他伸手接过古之月递来的三颗手雷,
指尖相触时,
古之月感觉到那双手烫得惊人,
却又在发抖。
岩洞口的草丛突然传来窸窣声,
三盏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岩壁,
像三条白蛇游向篝火。
吕老四突然笑了,
笑得咳出几口血沫:
“连长,下辈子俺还跟着你打鬼子……”
话没说完,他已转身冲进黑暗,
手雷的碰撞声渐渐远去,
只留下篝火噼啪作响,
和赵二虎低声的咒骂:
“龟儿子,把俺的烟袋锅子留给老子……”
古之月带领着队伍在漆黑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突然,身后传来三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紧接着是一阵密集的枪声。
古之月心头一紧,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吕老四拉响了手雷。
山风呼啸着吹过,
带来了隐约的日语咒骂声,
还有一声熟悉的贵州话笑骂:
“狗日的,来追你爷爷啊——”
古之月的心中一阵酸楚,
他知道吕老四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队伍争取时间。
队伍在河边停了下来,
古之月忍不住回头望去。
黑暗中,那几声爆炸和枪声所产生的火光还在跳动着,
远远看去,就像吕老四曾经说过的萤火虫一般。
古之月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默默地为吕老四祈祷着。
赵二虎蹲在水边,
用河水轻轻地洗着哥哥的军帽,
嘴里念叨着:
“俺们哥俩儿,打小就没分开过……”
他的东北话里带着一丝哽咽,
显然是对哥哥的离去感到无比悲痛。
就在这时,
对岸突然传来一阵皮靴踩水的哗啦声,
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古之月心头一紧,
他迅速举起望远镜,
朝着对岸望去。
透过望远镜,
他看到河对岸的竹林里,
闪烁着数十点幽蓝的光点,
那是鬼子钢盔上的夜光徽记!
领头的身影戴着孔雀羽毛头饰,
正是三天前被释放的缅人头目,
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腰间的日军指挥刀,
刀鞘上的樱花纹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过河!”
古之月低声下令,
“沿河床走,别留脚印!”
众人刚踏入浅滩,
身后的岩洞口突然传来巨响,
是日军掷弹筒的炮弹炸开了。
火光中,古之月看见吕老四的尸体被气浪掀飞,
却仍保持着拉响手雷的姿势,
仿佛在向追兵比出最后的中指。
河水刺骨,张满贵的体温在古之月背上渐渐变凉。
队伍前行时,李满仓突然指着前方:
“连长,曼德勒的灯火!”
远处的山峦背后,
隐约可见城市的轮廓,
灯火像星星般闪烁,
却又被日军的探照灯时不时划破。
犬吠声越来越近,缅人头目的吆喝声清晰可闻:
“追上他们!皇军有赏!”
古之月摸了摸剩下的子弹,
突然听见赵二虎的东北话在耳边响起:
“连长,俺们东北人,
最烦被人追着屁股打。”
他转头,看见这个满脸血污的汉子正检查着歪把子的零件,
尽管撞针已断,他仍在试图修复。
河水中,倒映着追兵的火把,
像一条蜿蜒的火蛇,
正顺着他们的足迹,渐渐逼近。